一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喊阿勘那小子起来。”
钉起子藤吉走下合点小院的玄关，天尚未亮开，他在熹微的晨光中用脚趾头摸索着木屐的绳纽，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这样说道。后面跟着捕快送葬彦兵卫，他像平常一样只莫名诡笑了一下，却是可以看出完全赞同。彦兵卫一天到晚念佛一样口中喃喃地念念有词，遇事泰半以那招牌式的诡笑来对付，这便是他的常态。而一旦说起什么事来，却过分大声，令旁人吃惊。他的嗅觉异常敏锐，经常扛着只拾荒篓子，似风吹着一团废纸一样出没于江户的大街小巷，查寻证据，追踪犯人，每日不但捡些失物，不时还带回要紧的破案线索。说起来，他拿手的尾行术，主要靠那异常灵敏的鼻子。简而言之，所有的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各种带气味的东西罢了。老大藤吉是柚子味噌，大哥够呛勘次是佐仓木炭，街角剃头铺老板是太阳下的油纸，近江屋老掌柜是扁柏——诸如此类。
“这算什么，不成西洋犬了么！有什么意思。倒是你自己，你什么味儿？赫，阿彦，你倒是琢磨琢磨你自己！”
勘次生着闷气，半真半假地冷笑。每当这时，彦兵卫便嘴角带一点笑，唱戏也似地喃喃道：
“我？我不过是个信马由缰，信口开河的。”
勘次估摸着他说的莫非是信州的什么马什么河，或者仅仅是低俗的俚语。彦兵卫自己也似不甚了然。此人身上大约搀着贱民[18]的血脉，这是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中间的传言。勘次和藤吉对此皆听而不闻，就连彦兵卫本人也只付诸诡诡一笑，浑然不放在心上。
药研渠孟冬旬日的腌萝卜集市眼看着就要到来。这个时节，每日早上外出，踩到白霜已不算稀奇，更别提今天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日，此时又是结薄冰的黎明五时。藤吉在常打交道的衙役家聊了将近一个通宵，回到八丁渠的合点小院没一会儿，进被窝晕乎乎地刚打起呼噜，便被人慌里慌张地兜头喊醒。
“老——老大，我是具足町德撰家的小——小伙计。请您开开门。出了大事了，诶呀醒醒，藤吉老大。”
家里没有女人固然自在，但这样的时候也只能由藤吉自己走到格子门脱鞋的地方，哗拉拉费劲地打开歪斜的大门。三席见方的置物间里，够呛勘次盖着一条薄被，像马似地卧着，睡得正酣。
“来了，来了。是德撰家的哪一个？好了，这就开门，好了好了。”
藤吉在睡衣上披了件棉袍，一脚踩在地板，一脚踩在脱鞋台上。因着自己从事的这种营生，也没法给人脸色看。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要拉开极不趁手的细格子门。彦兵卫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他两只手揣在前襟里，直拱到下巴处，睡呆了似地恍惚笑着，哼哼唧唧地唤道：“老大。”
“什么事？”
“你回卧室睡罢。德撰家的事情我去探听。”
“唔，也好。”
这时，藤吉已用力将门向右拉开一尺来宽。一个头上覆着雪花的黑影从门缝里栽了进来。这是具足町德撰茶叶铺的运货工仙太郎，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前年年底从奥州来。藤吉的手指还搭在门沿上，这伙计便不由分说，像只皮球一样滚进藤吉怀中。他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这光景，已足够表明有件不得了的大事突发。那伙计的脸上雪花开始融化，半张脸映着门外的微光，脸色活似死人。再加上那门缝里灌进来的拂晓的冷风，饶是藤吉，也不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大清早的吵到了您，真是对不住。”仙太郎从腰间取出手巾擦着脸，这样说道。藤吉经常出入德撰，时常跟他打照面，因此晓得这小伙子生性一丝不苟到异乎寻常。而今看到那手巾前所未有地皱皱巴巴，不由地纳罕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仙小哥。且冷静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可不得了啦。”仙太郎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藤吉。
“你只一味喊不得了，我也摸不着头脑哇。是有人偷东西？还是闹了误会生了纠纷？好啦，你且将身后的门阖上，将事情经过大概讲一遍罢。”
仙太郎依言反手将门关上，又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老大！”
这小伙子一惊一乍的令藤吉和彦兵卫多少有点吓到，睡意也不知所踪。两人脸现惊奇，缩着脖子。
“究竟何事？”
藤吉到底是藤吉，他当即将语调放缓，引导对方。大江户的清晨寒气彻骨，寂静步步紧逼，将立在玄关的三人包围起来。远远地传来第一声公鸡打鸣——也不知门前的雪是下得小了，还是不再下了。
“老大，我们掌柜的昨夜上吊了。”
藤吉正愣愣地觑着门外的动静，耳边响起仙太郎僵硬的声音，像穿过竹筒传来似的。一瞬间，藤吉脑子里试着用常识去解释这话的意思。这时，送葬彦兵卫突兀地大笑起来，颇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仙小哥，你睡觉前是不是吃了馊的金枪鱼？那玩意儿会让人做恶梦哩。哈哈！”仙太郎不服气努着血色尽失的嘴唇，压着彦兵卫的话头说道：
“那可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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