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剃头铺那近江屋老掌柜骄然泼墨绘了弓背跳虾图的隔扇上，暮春四月明媚的阳光映出连日大太阳天晒出的尘埃。这是个焦热如炮烙的午后。
下午二时，回向院报时的钟声消失在不堪樱花映扰而霞色融融的苍穹，好似被吸了去一般。钉起子藤吉别别扭扭地坐在折叠凳上，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诶呀呀。”
剃头铺老板甚八慌忙将剃刀从藤吉的额上拿开。
“老大，这可不行，正剃着呢，不要乱动。”
“唔。”
然后，催人欲睡的沉默又静静地将三合土地面的这片小小铺面笼罩。锁斋屋打制金属器件的声响沿着本多隐岐太守宅院的黑色木板围墙，向轻子桥方向而去，音色稀薄，却清晰可闻。
藤吉半梦半醒，倦倦地将面前搁剃头用具的小木板换了个姿势端着，阳光晒在他的脖子上，直蒸得慌。急性子的飞虫，影子早早便附在格子门上不走，挪去晒太阳的金鱼缸子里依稀传来气泡破碎的声音。摆在地面上的盆栽气息氤氲，整个铺子暖房一般，游丝袅袅。
“诶，老大。”
甚八一边将藤吉的左颊打湿，一边百无聊赖地继续说：
“那帮小子这会儿想是哄闹得起劲哩。逮到吃沙子的比目鱼，便得意忘形，那劲头倒似生擒了鲸鱼，真拿他们没办法。一帮贪嘴的凑到一处，想是要在海边烤了吃罢。回来若是闹肚子，可有得好看。不怕在您跟前说，您手下的阿勘还有我这里的浑小子，最是什么都敢吃的。话说回来，今日这好天气真是赚到了。每逢町上操办点热闹事儿，总会遇上雨天。今年不知怎地，竟这样晴好。要我说，这准是谁家挂的晴天娃娃[7]显灵了罢。就说十轩店那边，四年前的寅日，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出了门，结果刚到台场，兜头一场倾盆大雨。——诶，老大，今日不是有消息么，扫部大人要升任大老[8]啦。”
“唔。”
藤吉昏昏欲睡，口中敷衍着。安政五年[9]四月二十三日，天气好得就像事先撕了厚厚一摞历书才撕出来的一般。世情渐渐动荡起来，但依着当时江户老百姓的心气，四时节庆游玩是断断不可少的。故此，便由剃头铺的小年轻、藤吉手下的够呛勘次还有方才提到的近江屋老掌柜这几个人主事，以合点小院为主力，将小小子和大小子们召集了来，也不管已过时令，循吉例于今日热热闹闹地上品川那边的浅滩采海贝去了。送葬彦兵卫说自己换季染了风寒，大早上的披了厚厚的被袍，边看话本子边啃根生葱。身体不舒服便拿葱来嚼，这是他的癖好。所以，藤吉今日巴巴地来了剃头铺，却找不到人跟他下将棋。正呆得百般无趣时，剃头铺老板甚八招呼他：
“老大，剃一剃罢——前额头发都长出好些了[10]。再怎么说也不能这般邋遢。”
藤吉将没吸完的烟管扑扑磕了磕，乖乖地坐到他跟前，一开始便寻思着要打个盹儿。
“若是知道生意这样清淡，我也要把铺子关了凑热闹去。大活人的，时不时得抛下生意热闹热闹，不然多憋屈。”
“说得是。”
藤吉深有感触地说。稍顷，又问：
“十轩店的人偶集市还好？”
“据说全不中用哩。昨日清水屋的伙计过来，他说终归这世道一日乱似一日，人们也渐渐地顾不上从前的风俗啦。可不正是如此。喔哟，对了对了——”
甚八正比着剃刀，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嚷嚷起来。
“老大，你可知那清水屋少掌柜的破了一笔大财？”
“清水屋？藏前那边的铺子？”
“没错，就是藏前那边的人偶批发铺。”
“少掌柜是——等等，让我想想。”藤吉侧首沉吟。
“名叫传二郎。长得像名伶田之助，最得姑娘们的欢心。”
“是了。”藤吉拍了下膝头，“在街道议事会上见过，人面认得，不算完全陌生。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也太冷淡啦，老大。”
甚八饶有深意地笑着说。
“你卖什么关子，到底那传二郎怎么了？”
“我跟你说，老大。”甚八压低了声音，“我一直想着要跟你讲，不小心给忘啦。”
“可厌可厌，老板。”藤吉捧腹狂笑，“又拿老伎俩诳我。若是像上次上你的当，信了什么狐仙附身老太婆那样的鬼话，我这张老脸都没处搁去。哈哈哈，你自己留着罢。”
甚八苦笑着忙道：
“不过，好老大，藤吉老大，这桩却是真而又真的奇事。”他现出夸张的表情。
“噢——”
藤吉仍有些狐疑，嘴角残留着戏谑的笑纹。剃头铺老板甚八用不甚锋利的剃刀在藤吉的右颊上刮着，就势打开了话匣子：
“总之，您先听我讲。”
藤吉阖着眼，似睡非睡。
屋外俨然已成孑孓窝巢的接天落水的大桶，将蓝莹莹的水光映在格扇的虾须上，煞是晃眼，似在预告即将到来的炎炎初夏，一派悠然景象。
二
按常例，三月三十一日这一天，町内各街各巷皆蜂拥而出。若赶在这一日与人在浅滩上争抢渔获，未免有失体面，故日本桥十轩店一带人偶铺子的那些小年轻特地推迟到四月五日，借着赶在五月旺市生意大忙之前先庆祝庆祝的由头，把各处供货商家也一并邀上。虽天色看着不妙，众人却是不管不顾，拥往台场海滩，这当中甚至还有不少平日里来往的人偶师傅和将人偶箱子寄存在店里的梳岛田髻的时髦艺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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