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也是吗？”苑璃苏反问道。她的声音不大，但好像击中了庞黄的喉咙。
“你——”庞黄噎了一下，“好，我说错了，我应该说每个无辜者的生命都是无价的。”
苑璃苏又流了一滴眼泪。她的泪珠很大，好像在眼眶里攒了半天似的。
“你这话说得好漂亮。”她低声说，“我真想做你这样的人，一边享用着我们这些‘杀人犯’的果实，一边心安理得地侃侃而谈。哦对了，你们还用‘正义’和‘博爱’教训我们呢。”
庞黄被这话刺痛了。“我享用你们什么果实了？”他没好气地问。
“如果没有我们努力制造‘名额’，地球上的人口早就爆炸了。”苑璃苏说，“‘名额’就是希望，这你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是，光靠真正的事故和疾病，京畿区一年可能连100个‘名额’都没有！要不是我们维系着这一线希望，那些想生孩子的人会耐心地排队、摇号？早就违法偷生去了！世界早就乱了！”
“你胡说！”庞黄大喊。但他心里知道这并不是胡说，至少不全是。
苑璃苏没说话。她的眼睛红得很明显，可是目光盯着前方，似乎不想让庞黄看到。
“你……说的……我……好吧。”庞黄放低了音量，“但这一定……一定有别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音量又提高了一点，“就算没有，那也是《永生宪章》的问题，不是任何一个无辜个体的问题，你不能因为集体无意识就责怪哪个个体。”
“道理是这样，但问题怎么解决呢。”苑璃苏依然看着前面，庞黄觉得飞船的高度开始下降，“再说，集体有错，个体无辜，那集体的错是谁造成的？”
“人性就是这样的啊。”庞黄愣了一下才说，“你能因为人性的缺陷，去针对具体的人进行报复吗？”
“哎呀，你能不能别数落我了呀！”苑璃苏忽然嘟起了嘴，这让庞黄觉得她像是在撒娇，“我没‘针对’谁，我们局里从来不针对谁好不好！所有目标都是随机挑选的，既不管他们的高低贵贱，也不管他们无辜有辜。”
“那也不——算了，不数落你了。”庞黄受不了她的撒娇，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刚说了，集体的行为，不能让个体承担后果，所以你们局干这种事，也不能说是你的错。”
苑璃苏噗哧一笑。“这还差不多。”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颊边却现出梨窝，这让她看上去格外娇媚，“我已经够自责的了，你再这样数落我，还让不让人家活啦。”
“唉，我这不是——哎，说到‘活’，你……”庞黄猛地想起了她的伤，“我看我们还是调头回去吧，你们局里应该有办法治好那个什么针……”
“回去？你不害怕吗？”苑璃苏终于侧过头，看着庞黄说。
“我——”庞黄想说继续走下去才更让他害怕，但最终决定隐瞒这个事实，“害怕倒是……也害怕，但我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你——呃——”
“——就这样看着我死？”苑璃苏替他把句子补充完整，“谢谢你啊，我死的时候能有人在身边看着就不错了，以前我可没指望过有这种好命。”
庞黄觉得心脏痛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轻贱自己呢？你也可以有更好的命。”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虽然你做了这种事，但——但是——我还是很希望你好好活着——”
苑璃苏又笑了一下。“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她轻声问。这是庞黄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从心里笑出来，笑容不带一丝愁苦。
“呃——”庞黄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这个——也——也——不能算是关心吧。”他结结巴巴地说，“毕竟咱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真有什么——那个——不测，我这人生地不熟的，怎么——”
“噢，这样啊，我还以为……”苑璃苏苦笑着摇了摇头。庞黄注意到她的脸色暗了下去，仿佛一颗超新星爆炸之后，星空又陷入更深的寂静。“真是对不起，我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也没什么好处给你……不过云梦澜会保证你的安全，这你放心，你会活下去……当然，舒适可能就说不上了……”
“我的事再说吧，现在的关键是你——”
“我就那样嘛，没几个小时好活了，无所谓。”苑璃苏摆出一副跟她的语气一样无所谓的样子，但庞黄觉得她好像又有点想哭，“我给你的存储器里有733个文件，每个文件都是一次执行任务的记录，总共涉及3925个……呃……‘名额’。再之前的没有记录了。如果你方便，请你把它保存好，让这段记忆流传下去，或许有一天……”
庞黄有点奇怪。“你刚才不是说要把它交给云梦澜吗？”
“他会复制里面的内容。”苑璃苏说，“这些东西也可以说是为他收集的，但存储器本身对他没什么用。如果你能留着它，将来偶尔看到，说不定还会想起——嗯——当然这也不太可能——总之，这就算是我在世上存在过的证据吧。”她停顿了片刻，“很多年以后，也许你会忽然想起我呢——”
“我才不要很多年以后想起你。”庞黄淡淡地说。这时飞船下降很快，他已经看清了地面上低矮破败的建筑和无精打采的灯光。如果这里就是南中，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生存前景。“我更希望能每天——经常见到你，这样就不用——太想你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冒出来的，但它就是冒出来了。
然后苑璃苏终于流下了常见的那种成串的眼泪。她闭上眼睛，任由泪行流经颊边，聚集在忽隐忽现的梨窝里。
“撒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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