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茶馆后院，没等含月来得及问，阿宣便抱着木桶冲出房间，径直躲到了水井旁阴暗的角落里。
如果含月跟来，多半又会“热心”地说要帮他擦洗。
阿宣不想把伤疤暴露给别人看，更不想被人触碰那一道道丑陋印记——那些都是母亲和变态们强加在他后背的屈辱，是他童年软弱的不堪回首，总有一天，他要十倍、不、百倍地奉还给他们！
脱下中衣，阿宣小心翼翼地用水沾湿布巾，擦拭了纱布周围裸露的皮肤，接着又将正在结疤、未被包扎的几处伤口轻轻泼水洗了洗。
牵扯到筋骨受挫之处，他疼得直咧嘴倒吸冷气。
不准喊出声！
阿宣要紧牙关，在心底对自己发出警告：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没有人能在欺辱你了！还有什么值得哭的？不准哭！也不准再露出软弱和畏惧。
要知道，比起之前在员外府，前一晚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第二天还得被叫去、换各种新花样折磨、伤上加伤的情况强多了！
强忍痛苦，清洗完毕伤口，阿宣的下唇已经咬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他舔舔唇瓣，换上新买的中衣，抱起木盆回了东厢房。
含月正替他整理其余几套新外衣，见阿宣穿了干净的中衣进来，便抖出一件藏青色圆领马甲衫，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我还正想去帮你擦洗身体呢，没想到你已经自己洗完了。伤口还疼吗？”
果然！幸好自己抢先了一步。阿宣暗暗松了口气，摇头婉拒道：“不疼了。今后的洗漱，我都能自己做。”
“是吗？”含月歪头打量他，想看看这个七八岁的男童究竟是在逞强、还是在客气。
然而，那双异色妖瞳里映不出任何情绪，含月甚至觉得，或许阿宣的城府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吧。”放弃了猜测阿宣的心绪，她咧嘴笑道：“如果需要我帮忙照顾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知道。”阿宣淡淡应了一声。
“既然已经洗漱了，那就早些休息吧？”含月叠好最后一件衣服，打开衣橱，帮阿宣整整齐齐地塞了进去。
“嗯……”阿宣应和着，瞄了一眼墙边的木床，紧张得心跳陡然加速，站在桌旁不敢挪步。
“对了！”含月在衣柜里摸出一个雕花暗纹木盒，“章大夫交待，睡前还得抹一道外用的药膏，你的伤才好得快。”
阿宣惊了惊，冲过来伸手讨要，“我自己来就行。”
“还是我帮你吧？”含月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满眼热情地笑道：“在溪云山的时候，我经常帮三位师兄涂抹跌打创伤的药，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用太在意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再说了，你我现在是姐弟，照料你天经地义，你不用害羞……”
“不用！”阿宣听得急了，打断了含月的絮叨，从她手里一把夺过药膏，攥在掌心里，“我自己来就行。”
“你……”含月愣了愣，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生气了？”
阿宣讨厌被她碰触，却并不讨厌她、更不想让她难堪；见含月面色尴尬，他登时后悔了，低下头，闷闷地回说“没有。”
明明就是生气了！含月想不通，明明上午打扫谈心的时候都好好的，到了傍晚，怎么又开始不待见她了？
究竟哪个环节惹到阿宣了？
是嫌她照顾关心得不够周到？是不满意新买衣服的款式？还是说，今天在估衣铺把他当娃娃一样试衣、惹他不厌烦了？
含月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本想开诚布公地问清原因，但看对面的阿宣攥着药膏盒，垂首搭肩，站得离她远远的，像一只谨慎的小刺猬，脆弱又满身戒备，含月登时心软了。
……唉，算了，不逼问了。
阿宣幼年悲惨、又才刚逃出魔窟，或多或少都还没完全信任她，反应到情绪和表现上，时冷时热，喜怒无常，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他。
“那好，你记得涂药，我……我先出去洗漱了。”含月懒得钻牛角尖多想，冲阿宣撇了撇嘴，离开了房间。
门合上之后，阿宣走到窗边，透过门窗上端木棂格子间的窓纸，隐约能看见含月身影隐入了庭院之中。
他无声地攥紧了药膏盒，为自己难以控制的“触碰厌恶”情绪感到懊恼。
说到底，她好歹是救命恩人，更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说想陪伴他照顾他的人，他并不讨厌她。
那么，在她触碰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努力忍耐一下、表现温顺点？
再说了，回到从前，他哪有什么资格什么胆量来摆脸色？在员外府的时候，被人各种摸脸、观赏甚至亵玩，他敢吼？只能低头、咬紧牙关、露出一脸空洞的表情罢了……
遇溺之人，连稻草也紧抓住不放。何况现下出现的她，救他逃出了火坑、还对他温柔体贴。
如果继续这样对含月耍性子，惹得她厌恶了……她说不定会和那个女人一样，咒骂他、殴打他、甚至抛弃他……
念及此，一颗小小的心，慢慢沉入海中，寒意在胸膛蔓延，阿宣麻木地掀开被子，爬上了床。
眼前是层层搭曡的青瓦，渐渐地，在他视线中融化了边沿，融成了一整片死气沉沉的灰暗。
“诶，怎么还没睡？”含月推门进来时，发现阿宣睡在床铺靠里那边，瞪着屋顶发呆。
金色的瞳孔在烛火微弱的光亮中，晦暗不明地，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烁……
“身体不舒服吗？”见阿宣挺尸般一动不动，她放下怀中的木盆，站过去，立在床畔俯身看他。
“没事。”床铺里侧紧贴着墙壁，阿宣往床铺的更里侧又挪了下身体，整个左臂便完全压在了墙上。他拉起被子，在大半个身体和含月之间隔起一道屏障，然后露出眼睛，小声地说：“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含月眨了眨小鹿般纯良的眼睛，满脸不解。
“刚才的事……”
“刚才不是你在生气吗？要道歉的话，不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吗？”
阿宣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含月。
……这个人……难道是没有脾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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